2015年示威抗议现场,民众在商店前大排长龙,以取得短缺的基本物资。
公共卫生也一样糟糕。由于医院用完了进口抗生素、手术用品和医疗设备零配件,婴儿死亡率上升了 30%,产妇死亡率上涨 65%,2016 年疟疾感染率上涨 76%。已被认为灭绝的白喉也再次出现了。
还有这个国家已经从混合体制——一种把民主特质与专制政治结合起来的政治制度——演变成了纯粹的威权主义。政府推迟地方选举,并叫停了反对派于 2016 年 10 月发起的罢免总统马杜罗的公投。此后,马杜罗企图解散国民大会,由此导致国际反对、大规模的示威游行以及同党党员的谴责
这种异乎寻常的经济下滑和民主衰败的根源是什么?
首先,委内瑞拉陷入了资源诅咒(resource curse)的陷阱,该国富足的矿产资源并未推动发展,反而削弱了经济与社会的建设性发展。虽然委内瑞拉第四共和国(1958–1998)的民主是持久的,但其质量并不高:政党制度代表性有限,社会中许多部门未被纳入,最终导致了合法性危机。(大多数人被少数人代表了)
于对经济形势的不满和对时任政权的不信任,选民在 1998 年投票给民粹主义者乌戈·查韦斯
查韦斯彻底改变了国家的政治和经济,却没有解决任何根本的政治或经济问题。此外,他花钱大手大脚,对自由民主态度矛盾,而且他与软弱的马杜罗经济管理不善,导致该国陷入如今的危机。
委内瑞拉的一些邻国也曾长期依赖单一商品出口,但后来出口逐渐多元化;而委内瑞拉则是完全依赖石油及其衍生物的开采和出口。石油是国家最大的外汇来源,是财政部门最大的贡献者,也是国家最主要的经济活动。2016 年石油出口收入占全国 GDP 50% 以上,占出口总额近 96%。
拥有大量自然资源的国家反而很难促进发展。同时它还导致腐败,因为产生财富的人有限,而政府在分配财富方面发挥核心作用。
在石油繁荣时期,石油收入太高还可能导致对国外进口的依赖性增加,从而牺牲国内各个产业。
这是因为新发现的油田或石油价格迅速上涨会使外汇大量流入。外汇储备增加导致货币升值,损害了其他产品在出口市场上的竞争力,并更加依赖相对便宜的进口货物。当石油收入飞涨时,进口额增加。
然而,当原油价格下跌和石油美元下跌时,正如现在的情形,政府美元减少,进口货物就变得更加困难,1980 年代的情景、2012 年以来再次的商品短缺,便是如此。在现有条件下,委内瑞拉政府决定优先支付其主权债务,而不是进口更多的货物。
国营的委内瑞拉国家石油公司,2008 年,大楼外标语写着 “祖国,社会主义或是死亡”。
当公民的代理人拥有垄断权力、能自由分配重要权利时,腐败的动机也会增加。委内瑞拉长期以来一直是这样,石油价格飞涨,对行政权力的横向制衡、以及对国营的委内瑞拉石油公司的监管都有所减少。如今腐败已经达到前所未有的水平。
查韦斯主义:自由民主的侵蚀与民粹主义经济学
政治门外汉出现的条件已经成熟。浮夸而富有魅力的查韦斯利用了选民对政治和经济现状的不满,在 1992 年的政变失败后变得全国闻名。
查韦斯的竞选政纲 “玻利瓦尔主义”(Bolivarianism)企图激进地重构国家,包括经济和政治主权、自给自足、民主社会主义和参与式民主等层面。他承诺将终结委内瑞拉不公正的政治经济体制。 除此之外,他还承诺建立一个制宪大会来修改委内瑞拉的宪法,并将玻利瓦尔主义写进法律。
作为一个政治门外汉,他声称他会终结公共部门的腐败。最重要的是,他承诺消除贫困,扩大对穷人和工人阶级的国家服务,并将这些被排斥的群体纳入政治进程。他的竞选策略得以奏效,因为他以 56.2% 的高票击败了保守派亨利克·萨拉斯·罗默(Henrique Salas Römer),并开始了他四个任期中的第一个。
但是,查韦斯对于民主的态度,更多是出于方便、而非出于坚定信念。当他 1992 年政变失败后,他才把选举作为一种通往权力的途径;此外,他很少容忍多元民主中必有的不同意见。
在他 2013 年去世时,委内瑞拉既不是自由民主,也不是独裁统治,而是一个混合政体,政治环境明显向执政的委内瑞拉统一社会主义党(Partido Socialista Unido de Venezuela, PSUV)倾斜。
查韦斯并没有建立委内瑞拉的外汇储备,也没有创造多样化的投资组合来减少经济长期对于石油的依赖,而是继续在国内大肆花销,甚至以优惠的价格向国外出口石油以培育区域盟友。
他还做出了三项昂贵的政策决定:征收民营企业,实行外汇管制,并对许多基本必需品进行价格管制。 随着自 2011 年以来油价的下滑,政府能够进口的货物减少,这三项经济决策的结果是破坏性的。
其中第一个是对许多私营企业进行征用或国有化,包括石油、农业、金融、重工业、钢铁、电信、能源、交通运输和旅游业,这一进程在查韦斯 2007 年再次当选后尤为突出。政府在 2002 至 2006 年间仅仅征用了 15 家私营企业,而 2007 年至 2012 年期间这一数字达到了 1147 个。
征收不仅封闭了生产性部门,而且将其替代为效率低下的国有企业,同时还吓跑了投资者。国家征收私营企业破坏了生产部门,从而导致委内瑞拉更加依赖进口。
查韦斯总统在 1990 年代与菲德尔·卡斯特罗(Fidel Castro)结盟,向古巴减价石油(左)。 厄瓜多尔、玻利维亚、阿根廷、巴西、巴拉圭和委内瑞拉总统于 2007 年签署了协议建立南方银行,这是一个货币基金和贷款机构,向南美左翼各国提供基础设施和社会项目支持(右)。
第二个持续存在问题的政策是外汇管制。为了迫使罢免案交付表决,反对派在 2002 年 12 月至 2003 年 2 月期间组织了大规模的大罢工,导致石油停产,产量下降到之前的三分之一。
为了应对收入损失,查韦斯固定了当地玻利瓦尔与美元之间的汇率,并授权政府批准或拒绝任何美元的购买或出售。这个手段是权宜之计,也是滴答作响的定时炸弹。随着美元的下滑,黑市对货币的需求激增,导致一些委内瑞拉人从事所谓的拉斯堡(rasbao)和其他形式的套利[譯按:透過信用卡申請美元,出國取得現金後再偷渡回國內黑市出售]。
马杜罗政府并未取消货币管制使汇率正常化,而是继续印制更多的钞票,进一步提高实际的通货膨胀率。
此外,由于外汇管制,私人公司不能进口所需的原材料。由于进口原材料的困难,普利司通(Bridgestone)、克利奥克(Clorox)、通用磨坊(General Mills)等跨国公司已经退出了该国市场。
在 2016 年初,可口可乐公司因为缺糖,暂时停止了两家装瓶厂的生产。同时,该国最大的酿酒商 Cervecería Polar,由于没有收到进口大麦的外汇而无法生产啤酒。
第三个有害的经济政策,是政府对一系列食品和商品价格的严格限制。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委内瑞拉一直保持对一些关键产品的价格控制,使得穷人能够负担得起基本生活必需品,但是价格控制从来没像查韦斯主义那样深入和广泛。
查韦斯和马杜罗政府将价格设定得如此之低,使得公司和生产者无法在货物上获利,从而导致了稀缺。结果,农民减少食物,制造商削减生产,零售商减少库存。政府的征收加剧了这个问题,因为一些商品如乳制品、糖和咖啡等,过去政府征收了这些私营企业、现在正在尝试营运,但匮乏是存在整个产业中。
无法获得足够的库存,2013 年许多这样的商店都是空的货架(左)。2014 年一些顾客在杂货店外排队,希望买到摊在外面为数不多的商品(右)。
总而言之,当油价很高时,查韦斯制定了短期获益但长期亏损的经济决策。由于油价下跌,这些决定已经变得灾难性了。
尼古拉·马杜罗:从不好到更糟
查韦斯在 2013 年去世后,他所选择的继任者马杜罗在 2013 年 4 月的选举中以微弱优势击败了反对派民主团结圆桌会议(Democratic Unity Roundtable, MUD)联盟的亨利克·卡普里莱斯。个人魅力稍逊的马杜罗面临着油价下跌,支持率也因为已故的查韦斯的政策而低走,促使他将自己的政治生命同高级军官和压制异见联系在一起,使委内瑞拉从混合政体转变为彻底的威权主义政权。
尼古拉斯·马杜罗总统在 2013 年利用已故总统查韦斯的民众支持获得选票。标语内容:“查韦斯,我发誓,我投票给马杜罗”(上)。 在 2016 年,在查韦斯去世三周年之际,马杜罗穿着查韦斯的标志性运动服出席纪念已故总统的活动(下)。
首先,军队正在马杜罗政权中扮演越来越重要的角色,并且在很多方面都是 “查韦斯主义实际上的下属机构”。在 2016 年 7 月被任命为国家粮食分配领导和人事协调主管以后,国防部长弗拉基米尔·帕德里诺·洛佩斯,已经成为该国最具影响力的领导人之一。2002 年挫败政变以来,查韦斯将政府机构政治化,开展了一系列的清理行动和新的定期调动制度,提名关系密切的高级军官担任政府职务。
其他官员也被指控犯有贩毒和腐败行为。马杜罗认识到军队所拥有的巨大力量,以及他们需要通过维持现状维护的既得利益,是以将军队领导人提名至内阁,保护他们免于外国控诉,并在身边安插满军官。
尽管价格和外汇管制、征收和对粮食分配的控制等措施,产生了有有害的影响,但政府不愿改变路线。相反,马杜罗的回应是推出更多同类的政策。
总统的经济顾问在制造业和食品供应方面推行更多国家控制,而不是采用正统的宏观经济战略,如放松价格管制,解除复杂的货币兑换管制,或减少流通货币的数量。
此外,官员享有更为便捷获取美元的条件,因而这些受益于外汇兑换制度的官员几乎没有动力解除价格管制。而对查韦斯主义来说,考虑将之前征收和国有化的产业私有化,是绝不可接受的。这些迹象对 2015 年和 2016 年经济连续下行的委内瑞拉而言雪上加霜。
短期情况是严峻的。
石油行业状况不佳,委内瑞拉重质原油在 2017 年每桶成交价为 45–55 美元。然而由于损坏的设备遭到闲置,现有油井的产能远低于生产能力,生产量继续下滑。除非油价大幅反弹或政府获得新的信贷额度,否则委内瑞拉高达 100 亿美元的债务将面临违约。
在政治上,马杜罗采取了越来越多的镇压手段,对政治活动和异议表达的合法渠道加以阻挠或破坏,以此来紧紧抓住权力。他把批评和反对者关押为政治犯,把政府的公务员中在 2016 年支持罢免公投的人清除出队伍,并把大部分公安机关军事化。查韦斯去世时,有十几名政治拘留犯。如今,全国有超过 117 个。
反对拘捕抗议者的活动上,特别提到了受欢迎的政治人物雷欧波尔多·洛佩兹(Leopoldo Lopez),她在 2014 年被捕。(左上)。小孩示威者为她的政治犯母亲要求自由(右上)。 2014 年的一条横幅详细说明了委内瑞拉人为什么抗议:不安全,不公正,物资短缺,审查制度,暴力和腐败。底部的红色框表示:“抗议不是犯罪行为,是权利。”(下)。
由于政府推迟了地方选举,并于 2016 年 10 月暂停了总统罢免公投,该国现在可归为专制国家。政治对话迄今未能产生任何有意义的解决或妥协方案。
相反,在 3 月 29 日,委内瑞拉最高法院(TSJ)宣布,只要民选的机构仍在 “蔑视法庭”(desacado),它就会承担国民大会的议会职能,在国际压力和幕后谈判导致逆转之前,这实际上等同于解散反对派领导的议会。
这一举动对反对派来说似乎是压垮了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成千上万的委内瑞拉人每天都到街上,抗议政府并要求选举。民众与国家安全部队的对抗造成至少 50 人死亡。
一名抗议者试图在 2017 年 4 月 “所有游行之母” 期间阻挡警察。
包括拉美政治领袖、大联盟棒球运动员、甚至长期对政治事务保持沉默的指挥家古斯塔沃·杜德梅尔(Venezuelan conductor Gustavo Dudamel),都站出来谴责政府的镇压行径。
但政府仍一意孤行。
2017年4月19日 “所有游行之母”(La madre de todas las marchas)活动中,抗议者遭到催泪瓦斯驱赶,并被推到加拉加斯污水横流的瓜伊雷河中,之后马杜罗转发了一张照片,指称他们是人类的粪便。5 月 2 日,他要求由他任命的非民主制宪大会制订新宪法,从而引发了进一步的危机。随着情况不断恶化,国家或许很快就会崩溃。
委内瑞拉的不幸提供了一些教训
在政治上,它表明自由公正的选举是必要的,但对民主来说是不够的:民主需要有效的公民参与、政治代表性和政治平等。
同样,它也显示出国家能在威权、民主和混合政体之间轻易转换。像委内瑞拉这种民主化程度较低以及代表有限的国家,民主倒退的风险要高于那些选民具有很高政治效能和代表性的地方。
在经济上,这种经验为资源依赖危害性提供了案例,特别是在那些制度建设不够完善的地方。石油拉动了委内瑞拉的经济增长,却导致了一种不利于发展的依赖。
与许多依赖大宗商品的国家一样,该国的财富在 20 世纪 70 年代和 21 世纪初的时候比许多人认为的更虚幻。这也表明,目前的油价上涨仅是缓和而非解决问题,因为同样的结构性问题将继续困扰着经济。依赖资源的国家需要找到摆脱资源诅咒恶性循环的方法,以建立他们的生产性经济。
最后,委内瑞拉的危机显示了教条政策对经济和社会真正而即时的影响。世界上有很多依赖石油的弱势民主国家,但没有一个经历了委内瑞拉的这种内部崩溃。
查韦斯、马杜罗和统一社会主义党做出了(并继续做出)无谋的政治和经济决定。正如委内瑞拉目前严重的危机本可以避免深陷至此,其他地方也能未雨绸缪。
(本文部分摘录整理)
原稿档案作者:约翰·波加·赫西莫维奇(John Polga-Hecimovich)系美国海军学院(United States Naval Academy)政治学副教授,主要研究拉美政治制度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