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稿｜委内瑞拉危机：逃离还是留下？

只是近黄昏

30岁的委内瑞拉青年迭戈一家近来再度陷入一场焦灼的拉锯战。

这是一个典型的委内瑞拉中产家庭，迭戈的父母分别在保险公司和生物实验室工作，两人的收入让这个家庭在经济危机面前具有一定的抵抗能力，但却没能缩小父母各自家族近乎对立的政治分野。

从上世纪末到本世纪初，左翼政党在巴西、阿根廷、乌拉圭、秘鲁、委内瑞拉、厄瓜多尔、玻利维亚和巴拉圭等拉美国家先后上台执政，拉美“向左转”的蔓延之势引起全世界的震动和极大关注。

8月16日，委内瑞拉人经厄瓜多尔前往秘鲁。

最近几年，整个拉美再度掀起一股“向右转”的风潮。无论是委内瑞拉、巴西还是阿根廷，拉美地区左翼政党的式微之势与本国经济形势的恶化脱不了干系。

马杜罗接替前总统查韦斯执政以来，委内瑞拉的经济形势一直未能好转，最近更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危机当中——前货币“强势玻利瓦尔”一路走低，几乎沦为“废纸”。据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预计，该国今年的通货膨胀率将达到1000000%。

8月21日，价签显示，辣椒的价格为旧版货币600万“强势玻利瓦尔”/公斤，新版货币60“主权玻利瓦尔”/公斤。

“委内瑞拉正在发生的经济危机使得人们以成千上万计离开家园，通常靠双脚穿越边境，在巴西、哥伦比亚、厄瓜多尔、秘鲁寻求更好的生活。”美国《大西洋》月刊网站21日撰文道，有数据统计显示，仅在今年，已经有超过40万的委内瑞拉人通过邻国哥伦比亚逃离到厄瓜多尔。

不过，经济形势的恶化并没有改变迭戈母亲的看法。不管通货膨胀到了什么程度，国内经济形势有多严峻，她都不改对查韦斯和马杜罗政府的支持。这种对家族政治传统的坚持，让年轻一代的迭戈感到困惑和无奈。

“即便到了今天这种局面，她仍然认为查韦斯是个‘真汉子’，”迭戈尝试告诉母亲现在的经济情况有多糟糕，“当我不厌其烦地告诉她年轻人找工作有多难和我们的经济有多差时，她却总是不忘提醒我美国人从来没有停止过‘经济战’。”

6月29日，委内瑞拉首都卡拉卡斯，一名男子用玉米粉作为理发的交换物。

家庭聚餐分成鲜明的两派

打记事起，迭戈家每晚的家庭聚餐上便会出现截然对立政治观点的较量。

在饭桌上，忙碌了一天的家人们每次都会因为不同的政治观点分成鲜明的两派：母亲和外公支持左翼政府，相信国有化终会让国家实现自主，社会变得平等；父亲和叔叔则是右翼党派的拥趸，赞同向私人资本开放市场的主张。

迭戈的外公曾经是坚定的左翼青年。作为那个年代不少追求社会平等的左翼青年群体中的一员，迭戈的外公在反对独裁者佩雷斯的运动中走上了街头，不惧危险。“他在街上向警察投掷石块，还参与了不少左翼反对派的组织和宣传工作。”迭戈近日告诉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说。

迭戈的母亲自然继承了外公的“政治遗产”。“她怎么可能不是左派呢？……她甚至从来没有想过如果不是因为外公，自己对政治会不会有别的看法。”迭戈说道，不经意间透露出自己与母亲不同的政治立场。

上升到国家层面，这种对立便成了不同发展道路的选择和斗争。本月初总统马杜罗遭遇无人机袭击事件进一步将这场斗争推向了新的高峰。仅仅数小时后，马杜罗就将矛头指向了“委内瑞拉的极右派及其盟友哥伦比亚极右翼势力” 。

8月16日，在一场抗议活动中，百元面值的旧版货币“强势玻利瓦尔”像废纸一样被丢在地上。

“一个通货膨胀到了如此地步的国家，这个政权将会崩溃。”邻国哥伦比亚前总统桑托斯此后对马杜罗政府的攻击则毫不留情，“他（马杜罗）是非理性的，因为他只知道不停重复说（在委内瑞拉）没有危机。”

8月7日，自2010年起担任哥伦比亚总统、立场中间偏右的桑托斯已正式卸任，由刚刚赢得大选的右翼政党民主中心党候选人杜克（Ivan Duque）接替。

马杜罗和桑托斯交恶已久，可以追溯到两国前领导人查韦斯与乌里韦之间的龃龉。此前，桑托斯曾公开称马杜罗为“独裁者”，并指责他带着自己的国家一步步滑向政治动荡和经济危机；马杜罗则多次指控哥伦比亚境内势力联手美国政府，试图颠覆委内瑞拉的左翼政权。

哥伦比亚前总统乌里韦被广泛视为现任总统杜克的“精神导师”。在无人机袭击发生24小时之后，乌里韦用英语对一群美国商界人士发表演说称，“需要一场军事政变来推翻马杜罗”，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为新的选举铺平道路。”

8月18日，因为没有护照，一名委内瑞拉女子被拒绝进入厄瓜多尔。

邻国哥伦比亚的恩怨情仇

曾几何时，200年前那场成就了哥伦比亚和委内瑞拉独立的解放革命运动时至今日仍为两国人民纪念。在加拉加斯和波哥大的街头，驾着骏马的委内瑞拉民族英雄、南美独立运动领袖玻利瓦尔的雕像依然矗立。

但在20世纪后半叶，两国走上了不同的发展道路。

美国小布什政府时期，哥伦比亚接受了大量来自美国的军事和经济援助——哥伦比亚是继以色列和埃及之后接受美国援助最多的国家。小布什任期八年内，拉美左翼浪潮高涨，乌里韦的右翼政府成为美国在南美最坚定的盟友。

美国Mintpress新闻网站评论称，比桑托斯更加保守的右翼总统杜克希望成为特朗普在南美洲最紧密的伙伴，就像当年的乌里韦“傍上”了小布什的“大腿”一样。

“如果杜克想要特朗普的支持，那么他最好表现得对委内瑞拉强硬些。”专攻“后查韦斯时代”委内瑞拉政治的墨西哥政治学者戈麦斯（Juan A. Gomez）告诉澎湃新闻说。

一名匿名的委内瑞拉外交官也表达了对两国关系的悲观看法。比起“刺杀事件”本身，这名外交官更担心的是两国关系的迅速恶化。

“杜克政府的上台，更将为未来蒙上阴影，他已经宣布哥伦比亚退出查韦斯倡导的‘南美洲国家联盟’（UNASUR），谁知道他接下来还会做什么呢？” 这名外交官告诉澎湃新闻说。

遇袭之后，马杜罗很快也点名美国与此的关联性，称“阴谋制造刺杀事件的人就藏在美国佛罗里达州”。在马杜罗看来，“哥伦比亚寡头政府”和“华盛顿的阴谋家”在推翻他的政权上拥有一致利益。

美国白宫国家安全顾问约翰⋅博尔顿则很快回应，“我可以肯定的说，美国政府完全没有参与（刺杀）。”

虽然扛起了“查韦斯主义”的旗帜，但马杜罗和查韦斯的从政之路截然不同。查韦斯起于行伍，他17岁从中学毕业后就进入了加拉加斯的委内瑞拉军事学院；到37岁时，已被提拔为了中校伞兵营长；1992年，查韦斯还领导过军事政变，与军方的关系十分深厚。

而马杜罗出身于工会，上台以前和军方并没有什么往来。“马杜罗感到在与军方和警方打交道时有些力不从心，但查韦斯却从不会这样。”戈麦斯分析称，“为了保证军队的忠诚，马杜罗让军人们掌控了一些盈利可观的经济部门，比如采矿和石油开采。这有点儿像古巴过去的一些做法，军队也成了一个重要的经济主体。”

8月10日，巴西罗莱马，一个委内瑞拉家庭在获得难民身份后，打出了SOS的纸板，希望能够搭个便车。

逃往哥伦比亚，仍做祖国生意

尽管意识形态的分野带来了政治关系的紧张，但对大量因生活所迫而逃离委内瑞拉的人而言，哥伦比亚仍然是现实选择。

“哥伦比亚是委内瑞拉西部的生命线。”国际救援委员会（IRC）驻哥伦比亚负责人拉斐尔-加西亚（Rafael Velasquez Garcia）近日在接受半岛电视台的采访时说。

据该机构统计，每天有超过3.5万委内瑞拉人穿过位于边境的西蒙玻利瓦尔大桥，抵达哥伦比亚城市库库塔（Cucuta），购买食物并接受医疗援助等委内瑞拉境内无法提供的其他服务。

来自加拉加斯的罗德里格斯就是其中一员，30出头的他于2015年夏天独自来到了哥伦比亚首都波哥大，但异国的生活并非想象中的一帆风顺。

起初，受过高等教育的罗德里格斯感到非常难适应。尽管邻国哥伦比亚语言相通，文化相近，在同地区国家中经济表现比较稳定，但就业市场却远远谈不上繁荣。据今年五月份的统计，哥国内失业率接近百分之十，仍有不少年轻人待业。

焦急的罗德里格斯在波哥大的职业介绍所门口徘徊了几个礼拜，虽然他拥有一个会计专业的本科学位，最终还是没能找到一份满意的工作。

8月17日，委内瑞拉首都卡拉卡斯，一家面包店的货柜已经空了。

“虽然我有去哥伦比亚的签证，但是当地雇主并不情愿招一个没有社会关系的外国人。 ”罗德里格斯向澎湃新闻回忆道。

转机出现在第二年初。在餐馆和鞋店打了半年零工的罗德里格斯发现，带委内瑞拉口音的人在周围渐渐多了起来，他马上意识到，更多的同胞来了。

据半岛电视台此前报道，自2014年以来，危险、暴力和不稳定的局势已经迫使150万委内瑞拉人逃离祖国，其中有近100万人到邻国哥伦比亚寻求庇护。

在认识了好几个委内瑞拉人之后，通过同胞的互助网络，罗德里格斯被介绍去了一家委内瑞拉人开的外贸公司从事财务工作，公司主要业务是向委国内输入食品和生活日用品。

和上百万同胞相比，迭戈逃离委内瑞拉的路线显得更为特别。他先后留学、游历、工作在德国和中国后，目前在越南找到了一份工作。而他的同龄朋友中，大多去往了美国西欧，以及哥伦比亚等南美国家。

“很可惜我的父母走不了。委内瑞拉的生活很困难，可是对老人来说，走了又能怎么样呢？”迭戈无奈地感叹道，“他们手上的钱出了国门就是废纸，看看他们的年龄，又有哪个外国雇主愿意提供工作合同呢？”

作为应对，委内瑞拉20日启用新货币，同时宣布一系列经济改革举措——为配合货币改革的实施，马杜罗政府宣布将实施高油价补贴、提高企业税率和大幅提高最低工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