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委内瑞拉首都加拉加斯。CFP 资料
2015年8月末的一个下午,已经被酷暑烘烤了多日的马德里忽然狂风大作,地平线上的远山消失了,乌云遮蔽了整个天空,压得低低的云层不时被闪电所撕破,一副世界末日的图景。此时,在一栋居民楼的六楼阳台上,三个不同肤色的男人正兴奋地拿着手机捕捉这难得一见的奇观:长着欧洲人模样的叫阿雷杭德罗,委内瑞拉人,机械师,待业中;长着非洲人模样的叫加沃,委内瑞拉人,无业;长着亚洲人模样的则是本人,中国籍男子,访问学者。
假如让我拍一部题为《加拉加斯人在马德里》的纪录片,我就会选择这个灾难片式的图景做片头。对于这几位与我暂住同一屋檐下的委内瑞拉人来说,他们的祖国正在经历一部不知何时剧终的灾难片,而向他们敞开大门的西班牙也远非天堂。我的委内瑞拉二房东罗莎尔瓦苦笑着说:“我这里就是个难民营。”
罗莎尔瓦想帮助她的这些暂时找不到住处的同胞,于是这座三室一厅一卫面积不到80平方米的公寓,一下子被四男一女五个成年人挤满。阿雷杭德罗睡客厅沙发,我和罗莎尔瓦各占一个小房间,另一个房间住着加沃和他的男朋友——是的,男朋友,他们是一对恋人,在委内瑞拉他们或许不大能被社会所接受,在西班牙则完全不用顾忌他人的眼光,这里毕竟是欧洲。
我读到过两种“欧洲精神”。一种是昆德拉告诉我的,是胡塞尔所谓的“认识的激情”,执着地去探索和发现未知,另一种,则是苏珊·桑塔格告诉我的,是宽容、承认差异、多元化——这正是今天欧盟国家的政客们所鼓吹的欧洲精神,在从非洲和中东汹涌而来的难民潮面前,他们的承诺正在接受考验。
我们这个“委内瑞拉难民营”正是“欧洲精神”的体现。在这里,委内瑞拉人保留他们的习俗,他们的生活方式,比如每晚睡觉前,把房门的三道锁——锁好,尽管在马德里市民看来,如此防盗措施实无必要。这些在本国首都生活过多年的委内瑞拉人,把他们的不安全感也带到了西班牙。加莱亚诺曾调侃过拉丁美洲城市中因治安糟糕而不断升级的家庭安保措施,那些从上到下安装了四五道锁的大门,“乍一看就像十字军武士似的”。在加拉加斯,他们随时有可能遭受一场袭击,失去一切乃至性命。八零后的加沃告诉我说,他小时候,委内瑞拉要是发生一起绑架案,各路记者会蜂拥而至,把绑匪和人质所在的房子团团包围,电视现场直播,全国人民都密切关注;现如今,绑架已经成了委内瑞拉人生活中的家常便饭,媒体都懒得报道了。
阿雷帕(Arepa)
有一回我在厨房里看到加沃专心地煎几块黄黄的东西,便问这是什么。他告诉我,这叫阿雷帕(Arepa)。我打开西汉字典一查,这个词的释义显示为“黄油鸡蛋玉米饼”。罗莎尔瓦见我感兴趣,忙拉着我去她的电脑上看有关阿雷帕的网页,跟我介绍什么是所谓的“黄油鸡蛋玉米饼”。这是委内瑞拉人吃得最多的食物,以至于成了他们的身份标识。阿雷帕的形制类似我们的肉夹馍,玉米面饼里可以塞进各种不同的馅料,由此获得不同的名称:“选美皇后”、“多米诺”、“鹦鹉”……民族文化的丰富和创造性,在这一自由变幻的美食中得到了充分体现。这是舌尖上的委内瑞拉,承载着游子们的情感与记忆。常常是晚上十点左右,屋里的这四个委内瑞拉人围坐在一起分享阿雷帕,聊着各种八卦,大声地笑,好像回到了加拉加斯。德国作家托马斯·曼有一句名言,是在流亡途中说的:“我在哪里,哪里就是德国。”从某种意义上说,只要回到这个阿雷帕飘香的住处,我就等于到了委内瑞拉。
罗莎尔瓦还告诉我一句跟阿雷帕有关的委内瑞拉民谚,大意是,每个孩子降生时,都会在腋下揣着一块阿雷帕,其含义是,每一个人赤条条来到这个世上,都拥有上天为他/她准备好的馈赠。一个人是这样,一个民族国家也是这样。委内瑞拉拥有太多的天赐宝物了:石油、森林、海洋……这是上天对委内瑞拉的眷顾,还是诅咒?每每说到委内瑞拉的资源之丰富、现状之堪忧,罗莎尔瓦都格外激动。
这个委内瑞拉“难民营”也等于是一个委内瑞拉新闻中心。我的同住者们经常彼此交流在电视、新闻网站和社交媒体上看来或听来的讯息,全都是在他们故土上发生的事:又有人上街游行了、玻利瓦尔币兑美元汇率又下跌了、又一个关于排队买生活必需品的笑话……在这个信息化时代,“乡愁”并不表现为举头望明月式的古典感伤,而是时刻刷屏的焦虑。他们并不庆幸自己远离风暴中心,而是牵挂着留在故土的亲人们的暖寒。
当然,他们也各自牵挂留在国内的产业。在那里他们可以过得很舒适,有大房子,有私家车,甚至还有自己的店铺,只是没有保障,没有希望,眼见着形势一天比一天坏下去,还不能公开抱怨。在西班牙,他们一切从零开始。罗莎尔瓦苦苦经营自己的网店;阿雷杭德罗在这个失业率居高不下的国家四处投简历面试,四十出头的男人,已是满头白发;加沃的男朋友是理发师,原先在委内瑞拉专给有钱人服务,收入不菲,到了马德里只能去城市角落的小理发店打工,每天只有半天班可以上,加沃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家里,除了做饭就是看手机……在西班牙,他们幸福吗?
在很多人看来,幸福就是在物质有保障的基础上,生活的单调循环。退休养老就是经典的幸福状态。没有波折,少有意外,在宁静中享受愉悦。然而或许还有另一种幸福,是不平静的、惊涛迭起的,脱离了既定轨道的,要在体验了痛感之后才能体验到快感。在与我同住的委内瑞拉“难民”身上,我能看到这另一种幸福。
他们当然也有愁眉苦脸的时候,但并不多见。他们总是充满生活的热情,并且不放过任何一个让自己开心的机会。在我看来,相较而言,西班牙人就不是这么容易开心,乌纳穆诺所谓的“生命的悲剧意识”,似乎还深藏在他们的心灵里。我遇到了太多抱怨这抱怨那的西班牙人,而每当我回到住处,总能听到欢声笑语。罗莎尔瓦告诉我,委内瑞拉人喜欢讲笑话,开所有人的玩笑,就连在葬礼上也会讲段子来调节气氛。世界这么大,有那么多可以开心的理由,为什么不尽情享受生活呢?正如本文开头提到的那个末日图景,乌云密布、电闪雷鸣,我们这三个疯疯癫癫的男人陶醉在眼前的壮美风光中。
前不久,阿雷杭德罗终于在一家汽车修理行觅得职位,于是动身搬去新的住处。这个“难民营”的空间总算宽松了一点。阿雷杭德罗是在一个大清早拖着行李箱离开的,罗莎尔瓦站在门口与他紧紧拥抱,两双手在对方的背上使劲拍击。我也与他狠劲地握手告别。我知道人海茫茫,世事多变,这以后我们可能再也见不到了。祝他幸福,也祝福我们这同一屋檐下的所有人。 ( 出处 == 委國僑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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